民歌盛宴
段育霖/文
陕北民歌博物馆,是一个让陕北民歌爱好者如获归途的圣地,也是让外界倍感好奇的场馆。我们平常所熟知的博物馆所多以陈列和展示化石、发掘遗物、或生活实物为主,以声音为载体的歌曲怎么在博物馆展示呢?不由地让人想去一睹为快。当踏入陕北民歌博物馆那刻起,给人以耳目一新的视觉和听觉效果,一下就唤醒我们深埋在心底的歌舞本能。欣赏着这些与生活息息相关、出自人民大众创作的歌曲,仿佛孩童徜徉在灿烂的花海中一般陶醉,那种熟悉、震撼、急切、畅快、惊奇、自豪、悦动就像各种音符似的在胸中不停地跳动,喉咙间不由自主地涌动着一首首烂熟的民歌。
这座全国独有的民歌博物馆,代表了陕北人独特的文化和智慧。设计者与建造者以时间为轴线、以地域为维度,通过不同韵律的歌唱、典型的歌者、生动的歌曲,从生之欢到死之悲、从自然到人生,历史再现、现场展示,实物图片、智能点播等把参观者的视觉、听觉、感觉、知觉全方位调动起来,营造成一片浓厚的民歌天地。
博物馆呈现的第一个场景就是黄褐色纹理的泥土墙下所显示的“千年老根黄土里埋”,那些从各地收集的做工各异的木夯,一排排的伫立着,不由地让人想起农业时代人们集体劳作打夯时,嗨嗨呀呀的号子声,这仿佛就是酝酿陕北民歌的根和魂,几乎每首陕北民歌中都可以加入一些带着嗨儿呀、咦嗨呀之类的拟声词。因此,从十多岁的小学生,到七十多岁的陕北民歌王,都能唱的圆润、吐纳自然。这些产生于不同时代和不同环境下的民歌,一辈辈唱下来,歌声具有历史的穿透性,歌声赋有时代的激昂性。陕北民歌,是歌声、也是舞韵。歌声中,可以打起雄壮的腰鼓、歌声中可以扭成欢快的秧歌。
在陕北大地上,没有谁不会吼上两嗓子、没有谁听到歌声后不会由衷地哼唱上几声。生长在黄土地上的男男女女都是天生的民歌手,那种信马由缰的旋律、那种黄河奔腾的韵味、那种山高沟深唱腔、那种黄土扑面的语言,与黄土地上的悲欢离合形影不离,也只有从生在黄土地、长在黄河边的、走过山山峁峁的陕北人口中飘出来才原汁原味、生动活泼、有感染力、有生命力。陕北民歌最显著的特色就是跌宕起伏、揪人心肺,把生活的本来面目、人们的真性情一下子倾诉成歌。“大红果子剥皮皮、人家都说我和你”语言直白、淳朴、土得掉渣,歌者大胆、活泼、唱的随性,听者心动、害羞、喜悦。“宁叫皇上乱江山、我和哥哥不能散”这发自心底的执着和叛经离道,能不让人面红心跳?“拦羊嗓子回牛绳、一声就把天惊开”,这一嗓子就吼到了你的心坎上;“上一道坡坡下一道梁”、“瞭见个村村瞭不见个人”,是陕北得地貌特征、也是艰难的人生道路得写照,“亮一亮那嗓子我定一定那个音哎,我把我那二道圪梁梁就唱上几声”,对故土的热爱是民歌永恒的话题。
这座陕北民歌博物馆,成为陕北民歌聚荟最丰盛的家。千百年来,陕北民歌流存在哪里?在黄土高原的山山峁峁间飘荡、在陕北汉子和姑娘的口口传唱中,这歌声有时在山头飘扬、有时在沟底回荡,有时在舞台绽放,有时在窑洞唱响,从夯土的号子声,到乐器的伴奏声,他从各个时代流传演变而来;从四面八方传唱而来,汇聚成一条民歌的长河。从解放前的《泪蛋蛋掉在沙壕壕里》所唱的“一个在那山上一个在沟, 拉不上话儿招一招手, 瞭见那村村瞭不见人,泪蛋蛋抛在沙蒿蒿林”。到当今时代《泪蛋蛋掉在酒杯杯里》所唱的“酒瓶瓶高来 酒杯杯低,这辈子咋就爱上个你,一次次的短信你不回、泪蛋蛋掉在酒杯杯里。”时代在变,唱歌的人在变、听歌的人也在变,但歌唱爱情的咏叹调没变。
“劳者歌其事、饥者歌其食”。陕北民歌由居住于沟沟岔岔中的男女老少口中吟唱、打拼挣扎在各行各业的谋生者口中传播、丰富。每一首经典民歌都出自身处其中的相思者、爱恋者、受苦人、务农者,蘸着劳动的汗水、怀揣对生活的向往,在劳作中酝酿、在行走中吟唱,在悲伤时呐喊、在思念时呼唤。从男女青年追求爱情唱到耕作赶脚的辛劳、从婚丧嫁娶唱到生活习俗、从过节喝酒唱到庙会神曲、从生的快乐唱到死的祭祀,人们触景生情、见物比兴,即兴编唱、流传加工,使民歌的生命力经久不衰。喝酒喝得高兴时“酒瓶抱在怀,咱有那曲儿就唱出来”,小伙子见到意中人大胆表白“这位大姐你笑嘻嘻、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年轻女子对爱人相思中哼唱“家又大来炕又小,离了哥哥就像猫抓心”,赶脚的唱着“走头头的那个骡子吆哦,三盏盏的那个灯”前行,搬船的艄公唱着“你晓得天下的黄河呀几十几道弯,几十几道弯来几十几条船”与风浪搏斗,天旱日酷时,百姓们唱着“龙王救万民吆,清风细雨吆救万民”祈雨调;春节的锣鼓唢呐声中,响起“黄土地上刮春风,陕北的秧歌就闹了个红”的欢腾声。同样是穷苦的底层人民,在旧社会只能用“风刮黄沙漫天尘,天下的世事不公平”来悲叹命运,在革命年代却唱出了“镰刀斧头老镢头,砍开大路穷人走”的觉醒之歌。民歌唱着这片黄土地上的喜怒哀乐、时代变迁。
真正让陕北民歌走红全国,离不开党中央在延安十三年那段光辉难忘的岁月。1939年开始,来自全国各地的延安鲁迅艺术学院的学员们深入田间地头、窑洞炕头后,发现了回荡在黄土地上这些山歌里蕴藏的迷人力量,正是一批批民歌爱好者、文艺工作者、知名艺术家的采集、加工和传播,让《走西口》《三十里铺》《信天游》《五哥放羊》《黄河曲》《蓝花花》等民间歌曲大放异彩。同时,艺术家们又结合民歌特点和时代特色,创作出了《大秧歌》《拥军花鼓》《南泥湾》《兄妹开荒》《白毛女》《东方红》等经典力作。就是在文学艺术创造遭到极大冲击的“文革”时期,经过艺术家们加工的五首陕甘宁边区革命民歌《咱们的领袖毛主席《军民大生产》《翻身道情》《工农齐武装》《山丹丹开花红艳艳》》,这些熟悉的旋律、脍炙人口的歌词,传遍了神州大地,鼓舞了一大批在接受改造和批判的老同志,怀揣希望看未来。这两次的大传播,让陕北民歌成为唯一能走遍全国的民歌。
民歌盛宴背后是历史的厚重,中华五千年文明的开端以黄帝为标志,黄帝部落的文明遗址又散布在陕北大地上,从石峁遗址到寨山遗址,一直到黄帝陵,作为华夏民族的发源地、华夏文明从这里出发。从春秋战国开始,北方游牧民族与农耕民族就在黄土大地上开始了碰撞、厮杀、融合,先后有鬼方、戎、狄、匈奴、鲜卑、党项等20余个民族把这里作为历史的舞台,在在一次次拉锯战中,受伤的是土地、受难的是人民,从水草肥美到飞沙走石,一场场悲壮的战争中刻下各自的文明符号。“东山上的糜子西山上的谷,咱们黄土里笑来黄土里哭”,唱出了心中的郁积,唱出了心底的呐喊,也体现了陕北人的豁达乐观、直爽豪迈。是啊,生活有苦有甜、有哭有笑,生活中没有笑声是暗淡无光的,生活中没有哭声也会让人活动麻木。历史的沧桑巨变,让陕北民歌充满悲壮、唱腔揪人心肺,生存环境的焦苦,让陕北民歌又充满对美好和欢乐的向往,跌宕起伏的歌声像那千回百转、又化成奔腾咆哮的黄河。
博物馆最后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孔巨型液晶板窑洞廊道和廊道尽头的红舞台,当你迈步向前时在欢快的锣鼓唢呐声中,一群白羊肚手巾红腰带的汉子打着雄壮的腰鼓、迈着激昂的舞步,好似在左右迎接夹道欢迎,在鼓点密集、步伐豪迈的嗨嗨声中,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舞动起来。我久久驻足品味这熟悉的旋律、感受这震撼的氛围。这时前方的舞台上走出一个身穿红衫子、梳着长辫子的大姑娘,开口唱起了《三十里铺》——提起那家来家有名,家住在绥德三十里铺村……歌声是那么婉转、圆润、嘹亮,能够穿透时空、直击心灵。
当我走出民歌博物馆时,一阵凉风吹过,顿觉神清气爽;仰望蓝天上漂过的一片片白云,不由地想放声歌唱,“蓝格莹莹的天上飘来一疙瘩瘩云,三哥哥今天要出远门。刮风下雨响雷声(呼嗨吆),倒叫妹妹我不放心。” 思念与被思念,牵挂与被牵挂,这不就是民歌经久不衰最生动、最持久的原动力所在吗?